【剑道】西窗凉月 番外——流云散

西窗凉月  番外 

流云散


  杪冬时节,藏剑山庄下了一场大雪。

  江子舟几乎被这江南湿冷砭骨的寒气浸润到窒息,到了扬州城后在邸店里裹着被子抖了一个日夜才勉强回过神来。他当然拒绝在这种天气里亲自背着加起来快要超过八十斤的两把冰冷剑器去藏剑山庄,缩在厚实的狐裘里同船家辩了几句也没能让对方同意自己牵着马上船的荒谬做法,反倒是被音节含糊的吴地方言闹得额角抽痛,最后只能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捂,一把抓起剑匣扔到船上又火速把手揣了回去,在船家看疯子似的眼神里拴好马施施然上船。

  这几日没有风,细密雪絮一丝不乱地在视线里落成皑皑,与江子舟在纯阳惯常所见的烈风骤雪纷乱如羽相差甚远,安谧得连船桨过水的动静都渺远几分;透碧湖水在岸边枝头粹白的对比之下无端显出点深墨的质感,自天边一线缓缓染到近前凝出无色的纹路。江子舟捧着一盏热茶,在船身轻微的摇晃里不着边际地想,这等安静平和又能冷到剖心挖骨的地处,养出个叶寒晓这样的倒也不算奇怪。

  有三两水鸟长鸣着剪云而来,盘旋片刻后毫不怕人地落在了码头近侧的浅滩上,江子舟远眺片刻,眼见着有几个人影凑拢上去逗弄,渐趋清晰地能分辨出那些深深浅浅制式不同的明黄绣锦来。



  自船过了断桥叶迎欢就已规规矩矩在码头上候着了,待长篙碰岸稳住片刻,就见船上下来个裹得十足厚实的纯阳弟子,手边扶着个宽大的剑匣。

——非本门弟子带着重剑拜访山庄,其间的不祥意味昭然若揭。

  叶迎欢压了心下那点猜测上前一步拱手问好,眼神忍不住滑向剑匣:“在下藏剑山庄接引叶迎欢,敢问道长造访山庄,所为何事。”

  江子舟心不在焉地应声,见对方瞅了两眼也没有要接手剑匣的意思,只得干咳一声:“贫道姓江,此番前来是寻一位……名为叶映雨的前辈,不知……”

        “江道长也……?”叶迎欢疑惑地一皱眉,随即飞快改口:“江道长一路辛苦,还请先入庄内少坐片刻——叶映雨师叔眼下应在锦带桥,某这就差人去通传。”

  他笑着作个请的手势,又指了门口扫洒的侍从给江子舟带路;江子舟见那侍从放下扫帚轻轻松松抱了剑匣走在前面,只觉得藏剑山庄当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



  江子舟刚在君风院的厢房内坐定,外面就走进来一个年长的藏剑女子,衣带当风姿仪严正,眉梢眼角又露出些许温柔的纹路来;他猜着这应该就是那位叶映雨,正欲抬手行礼就被抢了话头。

        “敢问小友送来的……是何人佩剑?”

  江子舟哑住了。

  织炎断尘多少声名在外还好认得出,可另两把轻剑……他未问过,叶寒晓自然也未曾讲;不过按岳陵然的说法,那把丢进江里的才是叶寒晓自己的佩剑。

  对叶寒晓之事所知甚少的江子舟眼下也只能闭口不言启了剑匣,全指望这位做师父的反应能给他一点不说错话的凭据。

  昔日金红流焱的刃面黯淡成近乎锈迹的斑驳模样,旁侧靠着的轻剑从柄至锷云纹舒展,因着多年摩挲而显得光滑柔和,尾端的刻字已然模糊不清了。叶映雨沉默地看着这两把剑,许久才自眼睫开合间晕开一线水痕。她也不觉得这是在小辈面前失了威严,和了眼泪低头反反复复地擦着织炎断尘上可能永远都不会消失的血迹,声音黯哑又带着一点早知如此的笃定来。

        “……难怪寒晓没让你送他的剑回来。”

  江子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旁边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反应,他与叶寒晓连交情都说不上,纯粹是猫冬无事可干之下的一时冲动,多余的好奇并无必要;莫说是他,连岳陵然都未问过一句闲话。

  喜怒哀乐因缘际会,他知道了又能怎样。

  叶寒晓已经死在了南屏迟来的第一场大雪里,连块碑都没有。



  江子舟实在是缺乏应对这种场面的基本情绪,站到现在已然觉得有些不耐,尤其叶映雨的下一句话让他更加不自在了。

“寒晓有你这么一位可托身后事的知交,也算大幸了。”

  陶塘岭上的一把手平生第一次被人说跟耗子成了知交,这等滋味着实新奇得很;他嘴角扭曲片刻,勉强四平八稳地吐了两个字:“不敢。”


  两厢无话,叶映雨收起剑匣预备离开,还吩咐人过来要给江子舟收拾一间客房小住两日。江子舟顿觉头大如斗,小心翼翼装出一脸难色称自己还有要事不能多留,几番推辞才逃似的出了山庄;叶迎欢见他走的这般匆忙还特地又送了一把伞做饯礼,笑着道余杭之地雪虽秀气可也不是好相与的。江子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接过那把描了游鱼戏渊图案的纸伞上船离岸。



  江子舟又在扬州城里住了一晚,雪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着,无有任何回暖的势头。牵着马出城的时候江子舟似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到一个颇熟悉的身影循着他的来路去了渡口,只可惜这日正逢市集,城内摩肩接踵饶是武功再高也无计可施,待眼前一阵吵嚷平息之后就什么痕迹都未留下了;江子舟瞅着那渡口的方向不甘心地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推推挤挤地挪出了城。

  南屏今年雪来的晚也来的凶,他走时渡口都隐有冻上的意思,应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江子舟这般想过终于安心几分,翻身上马往官道去了。





  这是白星澜十五年后第一次踏入藏剑山庄的地盘。

  叶迎欢心下嘀咕着这几日怎么尽是纯阳的访客,面上仍客客气气地问好,眼前这位道子左眼处伤痕狰狞,倒是叫人可惜他这张端正俊逸的脸面了。白星澜下意识侧身避开,不顾对面的疑惑神色别过头道:“家师卢晨君正在山庄做客,贫道有要事相商,烦请公子为我通传一声。”

        “道长远道而来,不若——”

        “不,不必!贫道在此等候便是,就不进庄内叨扰了。”

  这等避如蛇蝎的态度着实令人生疑,叶迎欢上下打量过白星澜一阵也不便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庄内。白星澜见他走远了才长出一口气,忙不迭的转身找了个偏僻角落,终于缓下几分刻骨的恐惧。



  叶寒晓一介修习外家功夫的藏剑弟子也不知跟谁学了这等点穴封脉的伎俩,他又不愿低头去寻夏世襄,那日被巡逻的武卫掺回帐篷,躺到天色发白才终于缓过劲来。

  一日,两日,五日,赤马山营地依旧井然有序,没有任何人疑惑是否少了谁。

  秦延暮仗着近日无事,成天躲在武王城里睡大觉;风寒初愈的杨天洲查不出唐千隐自杀的真相,板着一张脸边吸鼻子边抱了一堆布条去给唐济云换药;第六日早晨,柯远耷拉着眉毛哀哀戚戚地过来同他讲自愿给温期青顶一整月的巡山任务,帐子外面模模糊糊的轻笑总能觉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夏世襄一切如常地出诊制药,见了他还能面色和煦地行礼问安——仿佛整个营地不知何时达成了某种将他排除在外的默契,而白星澜茫然站在归辞的衣冠冢前,竟不知道要找谁开口问一句叶寒晓……不,叶凉月的下落。

  那日他被点了穴扶着上马一路慢慢踩回赤马山的坡道,那个人的脚步声在身后渐远于南屏终年不息的涛声之中,而他连回头怒视叛离的背影都做不到,何其可笑。

  他不明白江子舟那句话到底是什么用意,也不信叶寒晓会真的跑去陶塘岭上等死;藏剑弟子苍白瘦削的面颊在黯淡月光下泛出透骨寒凉,衬得嘴角一线猩红妖异的不似人形,那个人垂下眼睛微笑说着会在巴陵盘桓三日想要什么都尽可来讨——口吻莫名笃定。

  可是白星澜至今都不知道,他若真能再见叶寒晓一面,到底是要讨些什么。

  又能讨些什么。

  一只眼?一条命?十五年也无法穷竭的恐惧噩梦?还是南屏山数月舍生共死温弱谈笑的欺瞒?

  三日早过了,也不会再见了罢。

  第八日,他在柯远的哀怨嚎哭中艰难自梦魇脱出,南屏初雪姗姗来迟却又气势汹汹,待洗漱完毕提着佩剑出帐,目之所及皆是碎白落羽;有一个横背阔刃的人影从絮雪之中缓缓清晰。白星澜下意识握紧剑鞘,还不等看清那人面目就听得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真是……我凭什么还要给你跑腿啊?”

  是叶轻离。

  白星澜一时怔忡,手上还缠着一圈绷带的藏剑弟子已然十分不快地抽出袖子里的一封书信丢进他怀里转身就走,道子低头看着泰阿四下流散的细小碎光在雪中消融,沉默许久才拆开信笺。

  这是留在纯阳担任入门弟子教习的师叔寄来的,信上说有同门幸得道藏稀世残卷,掌门欲办大典贺此道门幸事,现召众位弟子回返纯阳山门参办大典;另提了一句不知师兄近日云游何处无法通传,便劳他这小辈代为寻迹。

  师叔抱怨自家这师兄常年不在纯阳呆着也没见有什么江湖要务,就知道大江南北乱跑的调侃被白星澜尽数略过去了,他捏着信纸在帐前发呆,望着铅灰天幕之下不断飞旋坠落的白雪,最终收紧手指长长叹了一口气。

  师父的确是个性喜交游之人,不过每次都还记得给他这徒弟知会一声去向,只除了……




  卢晨君站在剑冢外侧一条细窄水道的岸边,看着好友神色疲惫地自藏剑禁地走出,忧心地上前拂去一身落雪拢了披风拉到船上来。

        “你……且节哀吧,眼下这天寒地冻的,你可别把自己拖垮了。”

  叶映雨敛眉低头看着卢晨君搭在肩上的一绺浓黑长发,惯见炼炉烟火却依旧明丽的眸子漾出一点细微的笑意来:“江湖风雨这么多年,人情天命而已……”

  她一面说着一面拾了长篙,动作娴熟地点岸剪水向东回返山庄,停顿片刻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华年赴死仅以剑葬……我这个做师父的,连他俩死在哪了都不知道……”

        “寒晓毕竟伤你爱徒,你这十几年未与我断交,也算是……”

  卢晨君颇不赞同截了她的话头:“你都说十几年了,再提这话有何意思?那时情形谁能料想得到,你何必硬往自己怀里揽——你家这大徒弟现在连剑都未送回来不知魂归何处,外人尚且唏嘘一番,你这师父倒好,还在翻旧账?”

  叶映雨勉强笑了笑,手中竹篙未停,船下薄冰碎裂之声渐密:“寒晓……许是无剑可送吧;归辞先走了,我亦不在近前……”

        “我当年不过求他能活的似个人……现在想想,他大抵也觉无聊吧。”

  卢晨君沉默许久,想要开口时船身突的一荡,已是进了小颖园码头;他抬眼就见叶映雨已然面色如常,借力跃上岸边同仆役说了谢,站在拱门前回头冲他道:“还不下来,要在船上过夜不成——不是还有事要办吗,我便不送了。”

  道子哑然半晌,也懒得深究她怎么看出来的,随意拱手作别后袍袖一甩运起逍遥游的身法登萍渡水而去,几息之下就落在了山庄外的码头上。



        “何事急成这样,逼的你还亲自跑来藏剑?”

  卢晨君在码头找了一圈才在近水的外侧山石上找到了白星澜,他回头一瞥藏剑山庄蔚然大气的门墙再看看脸色颇糟的自家徒弟,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白星澜定定心神行过礼后把师叔的书信递上,卢晨君接过看了两眼,哭笑不得地拿信封去戳徒弟的脑门:“你真是……明知道我在此地,去扬州城寻个跑腿的递口信能怎的?脑子转不过弯来非得折腾自己一遭……浩气盟待了这么些年怎还把人都待傻了?”

  白星澜被戳的抬不起头来,小声辩解:“弟子自在近侧却遣人传话……未免失礼了些……”

  卢晨君是彻底没了脾气,把信收紧袖子里拽着白星澜的袖子往船家那拖:“果真是傻了,赶紧回纯阳让上官师叔灌两颗丹药看能不能救回几分。”

  白星澜被拽的踉踉跄跄却不敢反抗,知师父这般戏谑别有他意,只好服软几分:“师父莫说胡话了,若被掌门知晓您又去滋扰师叔祖炼丹,又得劳您这般年岁去朝阳峰守山了……”

  卢晨君一哂,上船后又反手在徒弟头上敲了一记:“沈诚还真是什么都敢讲给你听……为师年事已高,掌门若有差遣,你这作弟子的还不自觉些?”


  叶迎欢恍若未闻地站在码头微笑送别两位客人,见眼下无甚大事,便揣着手去逗滩涂岸边歇息的水鸟了。


end


年底真心太忙了……抱歉拖到现在_(:з」∠)_

感觉文力所剩无几,疯狂怀疑人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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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6.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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